【魔禁AU/A3/微水利有】《逃离大都会》Ch. 6~Ch. 10+尾声

水谷现在在哪里?

仲泽利央眼前铺开了一份能将这个疑问的全部都粗暴生硬地解答出来的答卷。与其称其为答卷,不如说那是某种有着明确喻意的天兆,这份天兆肃清了利央的视野里不可理解的一切,并将剩余的东西都转变为了一目了然的结果。

水谷被抓住了,或者已经被杀了。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几分钟前的水谷。

因惊讶的肃杀而冻僵在地面上的双脚本应该反射性地往背对敌人的方向逃走,但现在的自己还能做到吗?在现况已经经过大脑的加工后,自己还敢这样做吗?

利央的右脚颤抖了一下。

“哦?还没放弃啊。如果不怕的话尽管试试好了,在你转身的一瞬间我会向你的双脚开枪,虽然命令是抓活的,但如果射偏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直到刚才还仅剩的最后一丝勇气,也在敌人的哂笑中土崩瓦解。

“我……可没有想过要逃走……”可能是因为脑袋里已经一片空白了,利央反射性地把话生硬地接了过来。

“是吗?原来是吓得双腿发抖了啊。”

多亏身体总算有了些动作,利央的紧绷感得到了少许的缓解。他开始打量起眼前的敌人,这才发现对方并没有戴上头盔。利央咽了咽口水,陡然发现了一线生机。

他皱起眉头,对敌人苦笑着说道:“没……没想到我都跑得那么拼命了,还,还是被你找到了啊……”

利央确定,敌人并不认为自己有脱逃的可能性,相反,实际上他感到游刃有余。正是基于轻敌的心理,对刚才自己因为过度紧张而蹦出来的话,他才会不假思索地用嘲笑的语气给予回答。

现在,利央绝处逢生的条件有三个。

第一个是活捉的命令,虽然敌人手上有极具威胁性的武器,但命令会与自身的判断引起冲突,在一定程度上延迟开枪的瞬间。

第二个是额外的空白时间,按照先前的设想,敌人一定会接下我的话,那么就产生了无法执行其他大脑指令的空白时间。

而第三个则是——

利央的话音刚落,就将手迅速地伸进口袋,掏出一把手枪,指向了敌人。

第三个则是意料之外的武器:手枪。虽然阿部并没有强迫自己带上它,但最后自己还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呢。

这么看来,还有第四个绝处逢生的条件——那就是没有戴头盔的敌人。

只要射中就是一枪毙命。

手枪的凉意顺着手心浸向心脏搏动的地方,利央握着枪的手突然变得无力了起来,他眯起眼睛,无心也无法再去瞄准,犹豫了一眨眼的工夫,稀里糊涂地就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了,声音大得有些离谱。利央没再去看对面的人,转身就往身后不远的转角处跑。

对手枪的恐惧最终还是碾压了对希望的渴求,他已看不清眼前,形状规则的与不规则的、有光亮的没光亮的,都像抽象画的一个个零件一样被坍缩在一块。利央哆哆嗦嗦地跑进另外一条黑黢黢的小路,却一不留神被脚下的什么异物绊住,撞倒了一排水泥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失败了。就这样失败了。如果没射中的话,他马上就会追上来了。

利央猜自己的头上被坚硬的水泥砖打开了一个口子,因为有某种粘稠的液体正不容忽视地润湿在眼角与袖口之间。

他刚准备站起来,一只巨大的脚就踩住了他的小腿。这股力量死命地把他的膝盖往水泥砖的残骸上挤压,让利央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真是次有胆识的尝试啊,假如那枪真的打中了就是你赢了,要不是因为那该死的炸弹,我也不会摘下我的头盔……可是,那枪没有打中,所以现在是我赢了。

“因为有命令规定只能活捉,那就不能杀掉你了。嘛,不过作为刚刚那枪的惩罚,我倒是可以在你身上其他的地方开几个洞……”

剩下的话,利央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阿部还站在那根柱子后面,但根据他的指示,三桥已经站到离自己比较远的另一根柱子背后了。

他心里估摸着那四个人已经离柱子没几步的距离了,那么根据自己的暗号,三桥随时都可以开始行动。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作战计划,可以最快速地解决掉这里所有的敌人。

他竖起并起的食指和中指,往三桥的方向来回挥了几次,这就是信号,重叠光线的三桥已经在另一侧的某个地方看到了——虽然阿部看不见三桥,但他知道三桥一定会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这就是三桥。这才是三桥。

首先,让三桥在离自己较远的地方开一枪,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和计划的一样,虚张声势的枪响兆示了一切的开端。训练有素的四名战斗人员立刻就采取了绝佳的措施,他们反射性地朝枪声响起的方向一阵烈性扫射,同时果决地扶正了警惕心接下来该瞄准的目标。但是,这对于三桥来说并不是什么有效的对策——“Battery”,只要这个能力还继续发挥着效用,三桥就可以微妙地将自己的存在置于暧昧不清的是与否的过渡带中,向他射来的子弹击中的只有空气、敌人眼中看到的只有捉摸不透的浓浓夜色。

接着,处于高度警惕状态中的四个人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落进圈套的小白鼠。既然集中视线与准心于一处,那么不管是怎样的风吹草动都不可能从他们眼角溜走,但换言之,这时没有集中视线与准心的地方,就是他们的软肋。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全身都是破绽。

现在开枪干掉他们吗?不,就这个数量而言,于分出胜败的一瞬之间出现漏网之鱼的情况也并非毫无可能。速度是取胜的前提,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于是,阿部为自己唾手可得的胜利加上了一道双重保险。

让三桥绕向他们的后方,放一颗烟雾弹。

扼住战局咽喉的大量烟雾突然从某个角落里冷不防地喷涌了出来,“猎犬部队”的搜索人员当然没办法对突然窜出来的雾状野兽事先做出任何反应,更甚者,他们根本来不及对不知道从哪里扔出的东西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如无头苍蝇一般在烟雾里乱做一团。

现在才是攻击的时机。

当然,阿部的眼前也是一片烟雾,完全看不见在其中无规律移动着的目标。

但他丝毫不担心,因为自己还有三桥。

“三桥,报给我他们的位置。”

“五,点钟方向一,个人。三点,钟方向,两个,人……”

依照可以借助能力回避视觉障碍物的三桥的指示,阿部只用了两秒钟就完成了全部的动作。

这样就结束了。

“三桥,谢谢。做得很漂亮。”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语意不明,但让阿部觉得颇有几分可爱的嘟囔。

 

几个小时前,利央最害怕的是死亡,以及与死亡相伴而来的永无止境的禁锢。他从不相信死亡是种解脱,因为他曾亲历过本应死去的东西在他身上遗留下的痛苦之明晰、之锋锐,构思中早已成灰的东西,却妄图着从冰冷的大地深处阴郁地探出头来,不肯死去。但现在,利央最害怕的是被死亡遗弃。如果自己落入敌人的手中、更甚者还无法求死的话,那就意味着在把一切都交给死亡之前,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会被用以最低劣的手段百般玩弄。如果真变成那样,还不如死了的好。还不如和自己痛恨的初恋一起,在破灭的洞穴蜷缩着,直到永恒的终结。

自杀吧。

利央轻松地想道。只要自己攒足了力气,在被当做任何形式拷问的镖靶之前,就毫不犹豫地咬舌自尽。既是为了自己,也当是帮了没有背叛自己的“大振”的最后一个忙,将所有的数据连同自己的生命一起带进另一个世界。

不过,利央心头还有一块最沉重的大石。

那就是行踪不明的水谷。

若是水谷没有死呢?那本该由自己承受的那一份罪过也许就会由他代为承受。自己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天真的同行会遭受到如此暴虐的摧残,而这摧残的源头还扎根着自己的逃避。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强者,却把所有事都扔给一个笨手笨脚的弱者,只顾一个劲地往深渊的更深处逃跑,岂不是太失格了?

就连为“大振”着想,这一赴死的理由,现在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就算自己死了,学园都市一样能想方设法地从水谷的嘴里撬出需要的情报。自杀的动机,除了自私以外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若是水谷已经死了呢?这是一个让利央更加不知所措的问题,因为自己不知道究竟该拿出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充当了这场战争牺牲品的同行。

水谷会原谅这样满是借口的自己吗?

但如果真的是那个笨蛋,会去责怪任何人吗?

就在这时,一声钝响粗鲁地闯进利央的耳朵,接着,一个像沙袋一般笨重的东西倒在了他身旁。

咦?

本以为是敌人用来对付自己的新把戏,利央很不耐烦地用余光扫了扫旁边,却看见本应该以压倒性优势获胜的、隶属于“猎犬部队”的巨大身躯倒在那里。

瞬息万变的战场阴郁地宣告了虚弱不堪的一方的胜利,并令人不快地将这胜利扭曲地递给了降临在不幸的棋手上的幸运。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谁?某个身份不明的人在这个节骨眼救了自己,会是谁呢?难道又是阿部?利央一个激灵,忍住小腿上的疼痛支起身子,却在瞬间就僵在了原处。

站在眼前的竟是手拿球棒、毫发无伤的水谷文贵。

“水……水谷?”

“你没事吧,利央?”水谷先是紧皱着眉头,但看清利央的反应后又傻傻地笑了起来,“我其实没有逃跑啦……只是在另一条路上看到了这根棒球棒,本想拿来防身,可等我追上你时就变成这种状况了……”

“……”

“别担心啦,别看我这样,高中的时候可是右外野手哦——嘛,虽然和打击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水谷又傻笑了几声,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连忙过来搀扶利央。也许是刚刚的冲击还不够大,倒在地上的搜索队员似乎没有完全失去意识,途中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利央的脚,但被水谷扯开后便马上垂了下来,不再动弹。

利央呆呆地让水谷架起自己的身子,脑袋里还紧绷着方才意识流里对他的惭愧、以及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如同云彩一样点缀起那惭愧的感动。

“看你找路那么吃力的样子,要不接下来就让我来带路吧。”

从来没有解决过利央的烦恼、反而只是在增加烦恼的水谷,第一次如此简洁而痛快地驱逐了他体内所有的多虑与危机感。

在微弱光线下傻笑着的水谷仿佛已经不是那个笨蛋,又仿佛还是那个笨蛋。

但现在留在我身边的也只有这样的笨蛋了。

不过我啊,即使是这样的笨蛋也足够了吧。

 

污水的味道,街道旁食物腐烂的味道,路过行人投来的目光中排斥的味道——自己仿佛已经完全融入了进去,仿佛它们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它们。

三桥廉侧躺在裸露的沥青路上,他现在已和无数被遗弃的垃圾共有着相同的命运。他们被曾经的拥有者扔给了这个冷漠的世界,等待着再被这个冷漠的世界遗弃。拥有者,三桥觉得这不是一个奇怪的说法,因为他从来就不是自己的。他知道自己是别人的。他的拥有者不是自己,而现在他总算失去了拥有者,却不知道该如何拥有自己。

和垃圾不同,三桥有着最后一丝感性的救赎。他只期望赶快离解成分子,真正融进这个充斥着腐败与残破的归宿。

三桥告诉自己,这里就是自己的归宿。

因为外面的世界不需要自己。

三桥的回忆在这里打下了顿号。现在,他穿着白色衬衫,站在一个距离这里十分遥远的空间里,却只是隔着几米看着那个拯救了自己的人。

那个人需要自己。

时隔多年,三桥再次告诉自己,这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扫除掉门口的站岗人员后,阿部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尽管最后一个敌人并不是为了针对完全意料之外的事而留下的,搜索分队压根没有想到事态的变数超过了预算,只是为了抑制些许的波动而安置的保险在阿部眼里简直是不堪一击。

找到最后一个敌人的当然是三桥,只不过程序与往常稍微有了点不同。

“三桥,你……”

“阿部,君,敌人在你的,两点,钟方向。”

当他们从研究所里冲出来时,三桥抢先打断了阿部的话,准确地指出了敌人的方位。

就在那个瞬间,阿部感到了久违的惊慌。就像是原本被盛在不同容器中的两种物质突然接触、湮灭,并留下了不灭的能量一样,阿部对某种潜在的可能性萌生出了不安定的情绪。自己的思考,在没有经过言语这一介质传送之前,便已被三桥的大脑所捕捉,一切的一切,都在这种不安定的幻想内被虚构成了一种神秘的回路,缺失了言语,而只用无形的信鸽从思维的这侧飞往彼岸。

不过,都是些胡话罢了。

阿部的理性没有表现出一丝妥协,在下一秒便决绝地否定了他无力的感性。可是最后的波澜却残留了下来,为一片新的土地带来了一颗种子。

一颗就连阿部的理性也没有发现的微不足道的种子。

回到眼前,不管怎么说,建筑物内的敌人已经每人都补上了致命的一枪,不速之客终于被消除干净。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不过是以一名专业战斗人员的身份找到独自脱身的空子罢了。对此,阿部比用心理战术迷惑敌人更加自信。

水谷他们应该顺利逃出了。虽然也考虑过两人在这迷宫般的棋盘上丧失方向感的可能性,但阿部毫无保留地相信乍看之下笨手笨脚的老同学水谷对方向如罗盘一样的敏锐直觉。想起利央之前自告奋勇地领路的样子,怕是还没发现水谷的隐藏必杀技吧。不过现在兴许已经发现了、感叹原来这个笨蛋也有不为人知聪明的一面呢。

阿部定了定神,催促着自己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否则等援兵到达就不好收拾了。他招呼了声三桥,同时拿出地图,快速地确认了方位后向缺口处进发。

在最初的作战中,阿部虽然不与对手做难以摆脱的正面交火,但仍尽量将路线选在敌军密集的地方,为的是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而现在,他则用声响判断与三桥的能力尽可能回避暴露的风险,最快地在“猎犬部队”发现逃脱出口之前与利央水谷汇合。

不过,自己在一场意外上耽误了这么多时间,“猎犬部队”会不会已经发现逃脱出口了呢?可能性绝不能说没有,但对此阿部也有七成的把握。既然木原已经知道还有一人没有离开这里,那自然就会认为水谷他们也没有逃出去,那对于实际上已经逃脱的那两个人来说便没有多少危险了。

这里离出口的距离不远,只要再往前转过一个弯就能到达目的地,阿部一边确认着自己的分析一边加快着自己的脚程。

按照既定的剧本,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策略的剧本写于流沙之上,只要人力的齿轮足够屈服于巧合,那么即便是一个单纯的机缘,就能将它改写。

阿部突然听到了一阵按理绝对不被允许出现在这个夜晚里的喧哗声。

无论是逃跑的一方,或是追捕的一方,扮演者们的精神都如同紧绷的钢琴线一般锋利,在钻石般的肉体上划出伤痕、又悄然隐去。但这肆无忌惮的喧哗声使人的精神松弛了下来,将人的肉体变成了柔软的橡胶。

这奇怪的、不合时宜的不速之客绊住了阿部。他停下了脚步,想弄清楚声音的来头。阿部走进两座建筑物之间的空隙,后背紧贴墙壁,往光线与声音的渐强处移动,然后看清了躺在离尽头几米远处的东西。

是一个“猎犬部队”的成员,仰躺在地上,没戴头盔,头部有一个很显眼的弹孔,看样子是一枪毙命。

由于空隙不够大,阿部没有看到更多的东西。但仅凭着被视角局限的观察,他便马上明白过来尸体在几分钟前所经历的不幸。

是利央。也许是他和水谷先受到了这个脱离搜索队的队员的袭击,或者反过来,是他们先冒失地撞上去的?不管怎么样,最后的结果是那两人的胜出,以一声瞄准敌人头部的手枪枪管发出的枪响作为标志。

还好利央最后还是带了枪,但一击弊命,作为一个外行人是不是太厉害了点?多半是敌人已经丧失了战斗力,为了断绝后患所以补上的一枪。

真是难为他了,明明拿枪的时候还那么战战兢兢的……阿部皱了皱眉头,要是水谷肯和他一起背负杀人的重负就好了。但如果不是在这里,谁也都没有义务去背负这样莫须有的重担。

尸体的左侧投过来几束摇摇摆摆的光,如鹰爪般粗鲁地扫过早已僵硬的躯体。在这个距离下,喧哗的真面目也暴露了出来——那是人激烈的交谈声,不如说是争吵,或是单方面的训斥。

难道是木原数多?他会来到离出口这么近的地方,莫非是“猎犬部队”已经发现出口了?

阿部重新打量起这一事态的各个细节。不管怎么说,现在面前的这一幕都很不可思议。走进前线的“猎犬部队”指挥部与木原数多、横躺在地上的尸体,两者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关联。说到底,木原数多不可能因为一个部下的死亡就来到前线。不,在那个人眼里根本不存在所谓部下的概念,死掉的不过是一个连生命都不屑去直视的废物。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时,一个阿部曾在“大振”对学园都市情报部门听到过很多次的声音从墙的另一侧传了过来。

“剩下的那个就算了吧,不过已经抓到的那两只老鼠可给我看好了,可不能再让他们给跑了。”

那是木原数多的声音。

阿部这才彻底明白过来,身体猛地一抖。

木原数多来废弃研究所群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这里已经不再是前线、他已经没有特地待在包围圈外面地必要了。虽然自己还没有被找到,但学园都市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只要抓到原本计划内的那两名研究员,“猎犬部队”的任务就完成了——

木原数多来到这里,就是“猎犬部队”任务完成的标志——水谷和利央已经被捕获了。

板上钉钉的大失败。

被成功营救过一次的人再一次落入了学园都市手里,只会大大增加二次营救的困难。先前的一次捡到了对方轻敌的便宜,这次只有硬碰硬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但是毫无疑问,自己没有任何的胜算。“猎犬部队”只是一个无能力武装团体,为了从他们手中逃脱出来就费尽了心机,如果把事情闹大,一旦其他拥有能力者的暗部组织也加入进来,那将是场多方势力插手而自己孤身一人连性命都无法顾及的大乱斗。

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困兽之斗,这是接下来一切思考的前提。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不,办法是有的。阿部的脑袋里早已被默默地放进了一块能嵌进危机死穴里的拱顶石——只是如果真的付诸实行,他也就脱离了赶赴学园都市执行的任务,即“营救”二人原本的含义了。虽然被允许按自己的方式来行动,但这种做法却也是最危险、也是在最初就被自己舍弃的。

因为自己正准备和“猎犬部队”做可能一败涂地的困兽之斗。

 

安静地躺在水泥地上的尸体,安静地躺在尸体身旁笨重的机枪。不远处,是安静地围在一个男人周围的部队,安静地装配在装甲服上的武器。

突然,丢在地上无人留心的机枪利落地弹了起来,就像被什么人抓住了一样对准了站在不远处、左脸刺有刺青的男人。

灵异现象的另一侧,男人四周的战斗人员迅速地托起各自的武器,几乎同时地瞄准了不可思议地飘在半空的机枪。

“木原数多,如果不想被打成马蜂窝的话,”从机枪的方向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就最好别乱动。”

左脸刺有刺青的人并没有被眼前突发的一幕吓到半分,只是轻蔑一般地晃了晃右臂的机械义肢,咧嘴一笑。

“久仰大名了,来自‘大振’的超能力者。”

恶意。阿部感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恶意扑鼻而来。猎犬的饲养家,木原数多,经他的手摆弄过的句子,即使是那么小心翼翼地遮掩住出自己的丑恶,也不受控制地漫溢出这个大都市的黑暗所特有的恶臭味。

扭曲的感情,麻木的视角,腐烂的真诚。

“虽然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应该是永远都不用知道了——不过我还是得感叹一下你今天晚上出色的表现。”

“哦,是吗?看来你很喜欢我送你的见面礼啊。”

“一共几个废物呢?三个,还是四个?记不清了——死在你的手里,最后还把我逼到这个地步,很让人满意的行动力啊。”

恶意没有散去的意图,反而愈加张牙舞爪地蠕动了过来。阿部一皱眉头,毫不示弱地回击道:“废话可以到此为止了吗?看来你是不想毫发无伤地从这里走出去了。”

伴着这句响亮的威胁,空中悬着的机枪喀啦一声地动了动。

可木原数多却视若无睹地向前移动了半步,笑得更加放肆:“——但你现在的行为却让我太失望了。你想把我当人质救出那两名研究员?实在太可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知道你的弱点。”

直到刚才对这场针对意料之外变数的正面对峙充满的还只是武力差距带来的不确定性,但这一瞬间阿部整个人都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尽管很不愿承认,就在那两个字聪木原数多嘴中蹦出的瞬间,阿部的潜意识里猛然浮现出了自己高举白旗的影像,让自己直冒冷汗。

弱点。

自己和三桥的能力“Battery”,它的弱点竟然被木原发现了?!

不……仔细想想,木原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们能力的弱点。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说明他根本没有关于我的情报。身为学园都市暗部的首领,以及那目中无人的性格,木原不屑去搜集情报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那么他就是故意诈我想让我乱掉阵脚……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在一开始要坦白不知道我的名字呢?这不就等于在告诉我接下来有关我能力的话都只是信口开河而已吗?他自相矛盾了?

说不定自相矛盾的是我才对,也许他本来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产生这样的混乱……

“你在想,我只不过是在诈你,对吧?”木原继续着那狰狞的笑容,“那我干脆直接告诉你好了……”

不是吧……

阿部感到自己无意中抓住的衣摆已经被手心打湿得发凉。

假如是真的,就全部都完了……

“你,根本开不了枪。”

扑通。阿部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把下方他计划里最后的一丝希望砸得血肉模糊。虽然完全不知道原因,但木原数多点中了自己垂死挣扎时最大的死穴。

因为受到三桥的能力限制,他无法对射程外的空间造成影响。亦即是说,那把指着木原的机枪根本只是唬人而已,现在站在能力射程范围外的木原是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威胁的。

虽然只要自己能亲手拿到那把枪就可以重新威胁到木原,但当枪移动的一瞬间,木原就会马上从目标处躲开——这本来就是一场奇袭的战术。而如今,既然他发现了这点,那自己现在无论再做什么就都已毫无意义。自己和三桥,已经输了。

“三,三桥……”

让三桥和自己一起承担失败的屈辱,是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结果。与其拖累三桥,不如自己现在就……

“阿,阿部君,不要放,弃。”

三……三桥?

“我们还,没有,输。”

阿部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把只是拿来唬人的机枪,它现在本应该失去了全部的价值,本应该被懊恼地弃置在一边。

但它正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原处。

就像一尊朝着胜利鸣炮的雕像。

原来是这样。

阿部恍然大悟,本来以为已经没有任何转机的局面,其实在某处还藏有获胜的办法。

他已经找到了,打败木原数多的方法。

 

没错,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木原的挑衅,以及他那一语道破自己能力弱点的措辞。

阿部刚才的推理是,既然木原不知道他的名字,那么也就证明自己手上并没有他的资料。但既然如此,叫嚣知道他能力弱点的木原又为何要大张旗鼓地坦言自己确实不知道他的名字呢?于是,从木原想为他设诈的角度来看,这个推理出现了矛盾。

为了解释这个矛盾,阿部认为这只可能是木原想让他陷入混乱而设下的双重陷阱。

但紧接着,木原却明确地说出了阿部能力的弱点,用行动证明了他没有如阿部所想的那样设诈。

不妨反推回去,既然木原没有设诈,那么缺少资料与知道弱点这两个现象便没有构成所谓的矛盾。

再注意到木原的措辞——“开不了枪”,这与阿部能力弱点的本质“开不了击中范围外目标的枪”有着十分微妙但本质的差别。

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答案就很清晰了:木原对阿部能力的了解仅仅只是猜测,而非了若指掌。这也就顺利地解释了上面所有的疑问——因为某个原因,木原推测出了参与到这场追逐战中的一个预料之外的真面目,或至少他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移,所以在被枪口胁迫的危机下从容地拿出了早已在自己手上攥得起皱的筹码——轻轻地丢到了阿部的面前。

既然是这样,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窘境之壁就不慎露出了一个隐蔽的缝隙——如果木原因一个推理而自信满满,那只要摧毁这个推理不就好了吗?

证伪木原的命题,这就是求生之道。

但木原究竟是怎样推理出自己的弱点的?阿部尚一无所知,而在无法预先思考半路棋的情况下如何才能不露声色地影响一个聪明如此的人的思想呢?

一阵毫不示弱的笑声凭空响起,引得木原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怎么?自暴自弃了?”

“只是在惊讶你也不拿出更好一点的谎话来骗我。”

“……”不体面的代行者沉默了片刻,“你还是以为我在骗你?”

“因为我最清楚,你说的并不是事实。”

木原数多接话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下索性安静了下来。不出所料,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用脚勾住了钓着饵食的绳索,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阿部的心理战,其实在木原说出那个弱点的瞬间就开始了,而将这场无形战争的战旗狠狠插进敌人心脏的人,正是三桥廉。

为了证伪,首先就要麻痹木原的认知,让他对自己的结论产生动摇。而从刚才开始所有的布置都是为了使他动摇——轻蔑的笑声,斩钉截铁的否定,以及将任何在恐惧中诞生的感情波动隔离的纹丝不动的机枪——所有的布景都在给木原一个怀疑自我的心理暗示:难道我真的错了?

但阿部埋下的陷阱,还不止如此。

“我看你还是按我说的,把……”

“玻璃。”

“什么玻璃?”

“车玻璃!车玻璃都碎在了外侧,而车内只有少许玻璃,所以车窗是从里面打碎的。”木原咬牙切齿,“暂且不论你是怎么把手伸进车里的,但如果你在使用能力的时候可以开枪,也就能用车内的枪杀掉那两个废物。所以,为什么你要打碎车窗,从车外开枪?”

看来不用多余的逼迫了,阿部心里偷笑,陷阱的激将法立竿见影,木原不出一会儿就坦白了自己的推理大纲,让自己有机会捷足先登。

话说回来,自己的破绽居然是那辆精心设计的障眼法卡车,木原不但在第一时间内就识破了诡计,还顺带着揪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被人注意到的不自然点。虽然与事实有些偏差……但不愧是学园都市暗面的裁决者,为此自己多留心了几次倒也算是歪打正着。

不过,既然方程已经跃然于纸上,解法也就呼之欲出了。

“你就这么确定枪是从车外开的?”

“什么?”木原恼羞成怒,却又马上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小子,就算是想让我乱阵脚也不能连逻辑也丢了吧。那你说,你为什么要打碎车窗呢?”

阿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捂住嘴说道:“很简单,因为车窗是被子弹打碎的。”

“放什么屁!你是想说你用枪杀掉里面两个人后又从里面打碎了车窗?你想让我信这种鬼话?”

“当然不是——因为车窗是不小心打中的。”

“放……”脱口而出的脏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木原全身一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不再说话。

就是这样,证伪敌人的想法并不是要让敌人对一个自己设计好的现象信以为真才算成功,恰恰相反,有时将敌人推离是与非的两岸,放任腐蚀在暧昧不清的沼泽中才是伪中之伪。

像是现在,揣摩一下木原的心理。一方面,阿部在他脑中植入的另一套理论看似并无纰漏:被拿起的枪造成了车内的混乱,于是无可避免地错过了目标,击碎了车窗,但两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处可逃,最后还是难逃一死的命运。过程与结果完全吻合,唯一不同的只有阿部第三只手上拿着的那把小枪,就和此时悬浮着的机枪一样,能杀人于一瞬,快过木原的一念之生。但另一方面,这为什么就不可能是阿部隆也的花言巧语?就连阿部自己也无法证明孰实孰虚,更何况木原呢?

相信与否的权利在木原自己手上,但唯一能够识破谎言的方法却是让阿部抠动扳机。越是疑惑,就越不敢自信,越是放弃自信,就越不敢押下赌注,不敢押下赌注的局,自然是不战而败。

“开什么玩笑,小兔崽子!!”木原突然一阵咆哮,再也无法按捺住忍耐,“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告诉你,你已经输了!”

“那就不要相信我。别相信我,然后被你们自己的枪打成筛子吧。”

“你可威胁不了我,你不可能杀掉我,杀了我你自己也逃不出学园都市。但我可以杀了你的两个同伴,毕竟他们那点价值屁都不算。”

“呵。”阿部轻哼,“看起来你已经相信我能开枪了。”

“少给老子耍嘴皮子!”

还在挣扎?

“所以你根本不愿意和我谈判了?”

但胜利已经握在我们的手中了,你看到了吗,三桥?

阿部裹在墙边的阴影里,瞳孔如白昼般明亮,仿佛想要照耀到三桥的身边去一样。

 

让我们稍作歇息,暂且离开这战势已逐渐倒向一方的拉锯战,回到不久前的大都会,废弃研究所群的某处。

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剪贴着两个人影,一个似乎因虚弱而背倚在墙边,另一个匍匐在地上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怎么样,找到了吗?”

“嗯……再等等……”

“不能再等了,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

“啊,”水谷四探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短促的惊叫了一声,“找是找到了,不过——”

利央一听,悻悻地叹了口气,伸手撑住额头。果不出所料,那么面对面的冲突,又是那么脆弱的东西……阿部在分开行动前交给自己的对讲机不知道是招惹了谁的鞋底,现在已经彻底罢了工。都怪自己当时太紧张,如果能将对讲机保护好的话……不,结果都要变成那么凄惨的模样了,还能怪自己没保护好吗?也许该怪阿部,如果他能也给水谷一个的话……不,那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但不管怎样,手上仅存的一个通讯装置也一不小心从眼皮底下溜走了。

如果是在一小时前刚离开藏身处的自己,应该会慌乱地手足无措吧。分头行动最大的弊端来自于双方对各自战场的不了解,更何况还是以汇合为目的的计划呢?阿部什么时候才会放弃掩护逃出这里关系着——

突然一个扫视,利央瞟到了满面愁容地保持着匍匐姿势摆弄着对讲机残骸的水谷。

“噗。还趴着干什么,起来吧,该出发了。”

“咦?”水谷一听一个哆嗦弹了起来,“没了对讲机我们根本找不到阿部……”

“那也不能呆在这儿等死吧。”利央简短地说明到,“阿部联系不上我们,自然也不会丢下我们先逃走。与其呆在这,不如早一些赶到缺口那儿吧。”

一个傻愣,立马便重新换上了那个单纯无畏的笑脸。

利央无奈于水谷像绸缎一般折不出皱纹而只能被撕裂的心态,这般的单纯如果真的在方才被背叛,那究竟怎样的针线才能缝合起他人所留下的丑恶的裂谷?利央一直自负地认为自己所要做的不过是纠正和说教,但现在他只想在这虚伪的世界中为水谷对世故的无知背后挽救一方净土。挽救,只是挽救,这方净土只有水谷才能馈赠给自己……但如果,如果是他呢,他也能顺便为水谷拂净一个角落的灰尘吗?水谷从敌人身后救了自己,但利央却认为他做了更多,多到自己想去用从未给予过别人的东西去报偿。

但也许水谷真的什么也没有做,他不过是找到了那个巧妙的时机,在利央需要看到一双从绝望外围凝视进来的眼睛的时候不偏不倚地出现在了那里,在利央决心迈向湮灭的时候为他带来了重生。也许水谷的一切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个巧合,而自己却命中注定般地自相矛盾,一面求死,又一面贪生——正如自己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的感情,矛盾又滑稽。

“……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风险,”利央叹气,“我们在路上耽误了这么长时间,阿部就算没有离开这里,给我们的掩护也应该早就终止了,所以我们现在是四面楚歌啊。”

“啊……也是。”

“那么,找到方向了吗?”

“我想了想,如果按最近的那条路过去,应该要不了几分钟。但按利央你刚刚说的……如果同时也要避开敌军的话,我倒是有条方向稍微复杂但隐蔽的路线。”

“呃,嗯。”不知什么时候水谷竟也开始独立思考,利央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我的意思是,”水谷轻快地拍了下利央的肩,“路痴大人你可要跟紧啰!”

利央恨不得狠狠给他一拳。

 

不,不应该这样啊。为什么会……

偏头看了看水谷,也是一副疑惑的表情。

事情完完全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不仅是在路上没有看到半个“猎犬部队”的成员,一路平安顺风(这太不可思议了),更是因为眼前的这一幕。

此时,水谷和利央正缩在一堵墙拐角的背后,尽可能隐蔽但无法按捺住惊诧地观察着这规整得有些失则的画面。

十几步外事左脸刻有刺青的男人和他饥肠辘辘的杀戮大军,而他们的对面,只有一把悬在空中纹丝不动的机枪,和一具躺在冰冷夜色下的敌人尸体。

悬着的机枪、对立……是阿部……只有阿部才能用“Battery”做到这种事!可如果和木原数多对峙的人真是阿部的话……究竟是什么让阿部做出这样的事?从能力的有效范围来看,阿部就在这附近,只要他一出声就无疑于暴露自己的位置,阿部为什么不惜将自己置于险境也要拿枪来威胁木原?

突然,利央看到一名“猎犬部队”成员走上前去对木原说了些什么,刹那间,丑恶的大都会代理人的惊恐与紧张居然从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既然客人已经全部到齐了,我不妨现在就进入正题吧。”

什么意思?什么客人,什么正题?

“死鸭子嘴硬吗,木原,你倒是说说你的正题吧。”从黑色的油画布某处传出了多半用扩音器混淆过具体位置的阿部的声音,从中听不出一丝胆怯,看来已是胜券在握。

“在我说明之前,你难道不想先亲自读一读吗?”木原咧嘴,一反先前的剧毒的轻蔑像瓦斯一样从唇舌之间嘶嘶地泄漏了出来,“你扣动扳机试试?枪里没有子弹。”

 

滴水声,仿佛从世界的那一端传来的滴水声,顺着焊接起两个意识的死灰色的线断断续续地搏动、扩散开去,晕开在三桥固执地屏蔽了一切律动的耳蜗里,撞击着他的鼓膜,粗暴但充满怜悯地唤醒了他。

一头乱发的少年醒来后察觉的第一件事是那绵延的滴水声的来源,银白色的水龙头正铺张地坠下一颗颗透明的液体。

随着这个意象而来的联想并不太美好,三桥廉察觉到的第二件事是自己身体里悄然形成的病态的反射欲望:呕吐。下坠的水滴唤起了胃里倾吐的本能,但三桥最终还是将它忍在了体内。

滴水声,银白色,坠落,水滴,循环,一遍又一遍……

静谧,反射的光点……他终于察觉到了第三件事。这里是哪儿?

这是一个干净到能反射太阳光的地方,也没有嘈杂到能刺伤人的唾弃。没有垃圾,没有腐烂的气味,什么也没有,三桥所期盼的破败的归宿并不在这里。这个小小的空间对三桥来说是彻底的陌生,彻底的无情,彻底的恐惧。

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可尝试了几次也没力气成功。他只好哆嗦着蜷起身子,往促狭的地方藏身……不,终归是藏不住的,终归是要从这里被丢弃的,终归是别人的,但终归也成不了别人的。

三桥绝望地想哭,也许自己真的已经哭出来了。

突然,从某个角落响起了别的声音。是拖鞋声,不耐烦地摩擦着木地板,带着三分的轻蔑和七分的懒散,不容分说地盖住了滴水声。然后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停在了三桥的背后。

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攥紧了袖口,屏住了呼吸。

接着响起了第三种声音,那是些笨重的叩击声,好像是拖鞋的主人在用鞋尖缓慢地点击着地板。第三种声音与滴水声重叠在了一起,微妙地改变了频率与波幅;下坠的水滴与下坠的鞋尖重合在了一起,显得不再那么失衡。三桥胃中的翻腾感总算是落下了地。

十声……十声叩击声后,终于响起了第四种声音。

那是个与三桥年纪相仿的少年的声音,带着三分的轻蔑和七分的懒散。

“你醒了吧?别装睡了。”

三桥发着抖回过头来,看了几年前的阿部隆也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这是一派三桥从未染指过的场景,三分的轻蔑和七分的懒散?他看过的只有十二分的鄙夷与十二分的厌恶。

“好了好了,你该说句话了吧?我把你从路边带回来了,但别指望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会这样收留你……顺便说一下,你身上的那件衣服是我的。”

他这才发现现在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洁白的衬衣,没有一丝被呕吐物洗劫过的痕迹。

三桥用了点力气张开自己早已干得开裂的嘴唇,说了不知是多少天来自己的第一句话:“我……你,不该带,我回,来的。不,不干,净……”

“你现在躺在我的沙发上,干净得很呢。”阿部不耐烦地说道,带着三分的轻蔑和七分的懒散。

短短十几个字,三桥却觉得这是他听过的最长的一句话,放任它在前额叶中反复地回音,直至随粉末飞散完所有的色彩,像一张白纸般干净地下坠、沉进幽静的池塘。

阿部的话仿佛就和三桥正穿着的白衬衣一样,用最简单的方式宣判了自己的脱胎换骨,在一个昆虫振翅的间隔里掏空了沉积在他躯壳里的所有淤泥。

这几年里,三桥没怎么长个儿,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带着他主人三分轻蔑七分懒散味道的白衬衣,面对着距离自己不远处的那张惊讶的面孔,想冲过去和他一同承担,却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三桥知道,失败不仅是阿部的,也是自己的。

 

利央猜三桥一定在什么地方扣动过了扳机,因为硕大的机枪猛烈地颤抖了一下,枪杆险些垂倒下去。木原没有撒谎,枪里是真的没子弹——但是为什么?

虽然自己看戏也不过是中场开始,既没看到头,也猜不到尾,可从方才阿部的声音来判断,那绝不会是狐假虎威的自信……想必他已经胜券在握,但为什么?

“那把枪,不是‘大振’的枪啊。”水谷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

不是“大振”的枪,那就是“猎犬部队”的枪,可为什么会在阿部手上?

等等……尸体,胁迫……原来如此,那是尸体的枪。阿部用“Battery”拿到了尸体的枪去威胁木原,倒是合情合理,可他为什么要威胁木原?我和水谷明明还没有和他汇合,他没理由现在就威胁木原放我们逃走吧。倒不如说威胁木原放我们逃走这件事就根本说不通,如果不是被木原发现我们躲在暗处,根本就应该尽量去避免发生正面冲突。

为什么?

是阿部被发现了?简直就和水谷一个激灵变聪明的概率一样低。更奇怪的是,明明是“猎犬部队”的枪,为什么枪里却没有子弹?

难道是……

“不如把枪放下吧,这又不是冷兵器时代,然后乖乖走出来。”木原在那一边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躲在暗处,而又有枪指着我,我掌握不到你的位置也不敢贸然行事,自然抓不住你。但你现在知道了,枪里打一开始就没子弹,你还担心我找不着你在哪儿吗?”

嘲笑似的迫令缴械看来是奏效了,从对面的黑暗处渐渐现出一个人影,缓步出来走到了木原对面,是怒目的阿部隆也。

另一个暗处的利央陡然明白过来一切的来龙去脉,他想出声阻止阿部,却为时已晚,阿部已经暴露在了无数的枪口之下。

“阿部别——”可惜反应的速度永远快于指令的抹除,警告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但尾音马上在空气中戛然而止。

“喂!你干什么呢,利央。”水谷尽量压低声音,拽住利央的手臂说道,“这我们不就会被发现了吗?!”

利央额头上不住地渗出汗滴,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甚至也没有给水谷任何答复。意料之外的是,自己完全去考虑阿部的隐蔽问题了,而根本没去想水谷和自己的……他看着阿部脸上挂着的困惑和震惊,知道自己什么都搞砸了。

“真是出乎意外,”木原出声地笑了两下,开始古怪地鼓起了掌,“你比我想的要发现得早得多呢,小老鼠。不过,还是晚了,你,站在原地不要动。”

他指着阿部说道。

“你们呢,两只小老鼠,可以从洞里钻出来了。别害怕,别犹豫,子弹的速度可比你们的脑子转得快。”

利央听出了话中的威胁,如果想拖延时间,就得拿阿部的命来换。

他松开了咬得发白的嘴唇,拍了拍水谷,慢慢地走了出去,迎着阿部难以置信的眼神,很不稳地站到了他旁边。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阿部突然厉声问道,炸开了朦胧的月色,明显是冲着木原,但利央却觉得那是在向自己质问。

“哼,你想问什么?为什么枪里没子弹?我可没义务给我的敌人回答这个问题。”

“不。我想问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阿部似乎因愤怒而有些激动,“你出乎意料的不是他暴露了自己,而是他发现得比你预计的快,为什么?”

利央感到一阵昏厥,他知道为什么,木原说出那句话之后他就知道了。在这废弃研究所群发生的每一桩大事、小事,几乎没有巧合,全是狡猾的布置与算计,全是不着形体、防不胜防的枪林弹雨。

“是……发报器……”

“发报器?”阿部怎么也想不到这三个字的答案居然会从自己同伴的嘴里传来。

“就是发报器。准确的说是内置信号源的监听器。”木原接下话头,“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之前会用发报器给我们手中的人质定位,但你应该想得到,在我发现之后也许就会反过来用发报器给你们定位。”

“你想说你用发报器定位到了我们三个人的位置?那还需要什么没子弹的枪?直接去抓我们不就好了?更何况,我之前的掩护战术效果那么显著,就更说不通了。”

“真是好奇心旺盛啊。”男人从大褂里掏出一根烟,慢悠悠地点燃,猛吸了一口,“那好吧,看在你身边那个比你聪明的研究员的份上,我就说给你听。”

刺青首领在烟雾缭绕间五指的翻动娴熟而不容侵犯,在尼古丁的熏染下,他的每一个动作在光线中都显得异常可怖。这是一个将烟草当成甘露的男人,一个将人命视作青烟的男人。

“我为了抓到你们做了这么多无聊琐碎的事,甚至还愿意跟你演场戏,只因为一件事。就是我定位不到你的位置。”

“那就是说……发报器……”阿部开始变得搪塞,如果定位不到自己,那木原只可能定位到了其余两个人——也就是利央和水谷。

和自己分开的过程中,利央和水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呢……利央,我们什么时候被放上发报器了,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水谷也加入到了这场规模巨大的猜字游戏中,却尚不能理清杂乱的头绪。

“应该是鞋子。在鞋子上。”

那个本应该失去意识的男人,他颤抖的手像蛇一样缠上了利央的脚,被水谷扯开时却在利央身上留下了孕育罪恶的种子。那种子随着他一路生根发芽,在敌人的冷笑中开花,伸出它令人反胃的触手,最后在这里擒住了他们。

“打从一开始你就准备好了放在我们身上的发报器是吗?”

“也不完全是。我从没这么小心过,所以发报器只是个备用选项,在这些废物没能抓住你们的时候派上些用场。”

利央一回想,也就说得通了。木原刚刚多半是以自己和水谷的性命为要挟让阿部率先采取行动,顺便拖延时间包围对此全然不知的阿部。既然能定位到他们的位置,还能监听到他们丢了个对讲机,就不用担心他们会抢先一步找到阿部揭穿木原的谎话。甚至在他们已经到了这儿后,木原也没有马上让阿部主动站到枪口下放弃抵抗的机会,可没想到自己很快便猜到了这个计划,只是仍然晚在千钧一发。

但他是怎么引诱阿部上钩的——

“但你怎么那么确定我会看到这个陷阱?如果我选了另外一条路——”

“你以为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木原眯起双眼,吐出一口烟,同时弹下了亮红色的烟头处堆起的白灰,“真是蠢啊,你没注意到吗,这是这个大都会为你选好的灭亡之路。

“我监听你们的每一句话,也就是说,我知道这个就在我身后躺着的,通向第十学区外部的通道。”

“只……只有这一条路……”阿部身后飘来一个犹豫的声音,是水谷。他展开手中皱巴巴的地图,费力地辨认出了那些大多相似的路标:“要想到那儿……这里是必经路……”

阿部的面部因为不甘而严重地扭曲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真是太看得起你了——连最起码的智商都没有,还想着从这儿逃出去?扯淡!”

说罢,木原又抽了口烟,顺手把粉笔头长短的烟蒂扔在地上,用鞋跟碾上去转了转。

“我先控制住了那两只老鼠,但却优先解决你。就在有废物向我报告围堵到你之后,我布置了一舞台铺张的道具,还把一头猪的命拿来做诱饵,哼,虽然实在太廉价——弹孔是为你特别准备的,我也知道那只胆小的老鼠手上有把他自己都不敢用的枪,我也猜到你的手能长到拿起别人的枪……”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一切都扑朔迷离,一切又都如此简单易懂。阿部的计划固然缜密,可最后的纰漏却出在自己身上,利央深深地内疚起来,也正因如此木原更加找不到章法的把戏才会在三人面前展现出压倒性的胜利。但也许还有一线生机……阿部的“Battery”,如果木原在这个能力的射程内的话,我们还可以……

利央放眼望过去,如果是五米的话……不可能了,木原此时站着的位置距离阿部至少有十米……也许有办法能把这个距离给缩小,得想,快想……

“至于你的能力——”

木原突然话锋一转,吓得利央马上停止了思考。

“照你刚才的态度,我看我得承认自己先前犯了点小错误。”男人的食指和中指微屈,像变戏法似的又夹出一根烟,但却并不慌点着,只是用手指将它来回拨弄,作为停顿间的一点小小乐趣,“你或许真的可以开枪……但是,你知道在学园都市的超能力开发项目里,有一个指标叫做‘安全距离’吗?”

利央似乎能听到阿部的心重重地坎坷了一下。

“所有的超能力都有其被‘现实’容纳的极限,在超过这个极限时,能力或是无法使用,或是无法做到精确。我们科学家将这个极限,就称为‘安全距离’。”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连这也……

“从你走到枪口下到现在,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却完全没有对我使用过能力。为什么?”

认命吧……木原数多,他可是学园都市主管能力开发项目的科学家……

“你那可怜的脑容量估计也猜不到,我卸下的子弹可不只那一把枪的。设想到这个能力里所有的不确定因素,我卸下了离我最近的几把枪的所有子弹……但你却一把都没办法拿到……”

利央咬咬牙,还有最后的一个办法,能让三人尽可能远地逃走。

现在就使用“Battery”。让三桥扔下一个烟雾弹,然后靠他的指令从这个包围中逃出去,如果不以木原、而以自己为目标对象,那么这个距离就可行。

“阿部……”他小声地示意了一下阿部,“‘Battery’,烟雾弹……我们还有办法……”

但阿部隆也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利央讶异地看向他,却发现他麻木的脸上已毫无几小时前的一点点傲气的影子,木原虐待般扑灭阿部自尊心的方式已经彻彻底底地挫败了他。

“别……阿部,阿部,别啊,”利央觉得自己已经是近乎在乞求他了,没想到到最后乞求的人不是敌人,反而是本该成为自己救命恩人的同伴,“就算我逃不掉,至少也要让水谷他……”

“也就是说,我现在就站在你能力的‘安全距离’之外,你的能力对我来说已毫无威胁。”木原的最后一句话终于字正腔圆地被掷到了地上,“咣当”一声响,碾碎了仲泽利央所有曾经的、现在的天真希望,断送了他想将水谷文贵护在身后的渺小愿望。

“这出闹剧也该落幕了。老鼠们,把手都举起来,该送你们回研究所玩玩了。”

 

左脸有刺青的男人名字叫做数多,不必问他的姓氏,因为没有人愿意直视着他的眼睛听到那两个字。

翘起舌头,舌尖轻轻抵住上颚,三个音节的顶礼——木原。

就像图腾一样,这个男人只不过是学园都市最内里的衬子上最无耻的那一点的一环,个体本身已经失去了形体,被集聚的邪教崇拜泛化、最后被三个简单的音节所概括。胆怯的人们眼中数多或许是别的什么样子,但对无知的人们来说,他只是一个单词,一段厄运,残酷却活不过他的定义。

可是木原数多从来就不在乎这些。

他懒得为无聊的事分散注意力,更何况是分散他的敌意呢?他甚至从未有过敌意,他生长在大都会最腐臭的地方,而腐臭的地方没有食物链。一切的存在、生命和信仰都等同垃圾,他认为自己完全不必食此维生。

随便吧,都剩给这群畜生去吃吧。

尽管他明明认为自己手下的猎犬根本连畜生都不如。

这就是木原数多适应这堆腐臭东西的方法——彻底的轻视,粗暴但有效。思想举止的轻视越强,人的气味反而越淡,直到真正消失在黑暗里,真正只剩三个音节便可概括。

有时候他甚至会忘记自己是否真的曾经开发过学园都市“那个人”的超能力,反正流过他天才般大脑的事情都具有相同的可遗忘性。

毕竟,有什么事能比为这座大都会工作还重要呢?

然后他在今晚修改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嗯——除了眼前的这几只老鼠。

蔑视还是如钱财一样被他端端正正地揣着,但他却产生了一种陌生且新鲜的情感。

是敌意。

被不知名的“大振”侵入者愚弄了不止一次,即便只有一瞬间让他慌了神,依旧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反胃。他平生第一次想彻底地从精神上摧毁这个男人,然后用自己所能想象到的所有愉悦的方式慢慢折磨他的肉体,看着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从瞳孔里涣散掉。然后用枪抵住他的下巴,崩掉他的脑袋。

他太沉浸其中了,兴奋得就像一个准备探索自己身体的青春期男孩。

所以当枪口抵上他下巴的那一刻,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咦?”

他还来不及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钝痛感就让他闭上了嘴。

妈的开什么玩笑?!

枪?!为什么会有枪?!

木原数多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不远处的三个人明明都乖乖地举起了手,他的眼睛没有出错。那是哪里来的枪,我……我不是已经退到“安全距离”以外了吗?!

这……这是真枪吗?枪里有子弹吗?他开始似乎有点不太接受眼前现实似地瞎想一气。

突然传来了一阵笑声。是来自“大振”的不速之客。

“混蛋!这……你是……”

“别急着发脾气。”那个身影冷冷地说道,“想保住命的话就先让你的部下全往后退十步吧。”

“别想得美——”

“你想我现在就崩掉你的脑袋?”

木原数多咬了咬牙,这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一天。

 

仲泽利央在阿部身边看傻了眼,他猜水谷不会比自己好到哪去。

一分钟,不,几十秒前,就在他最后的提议被阿部拒绝后,他绝望得脑里一片混乱,全都是不知道念给谁听的悼词。

但马上一把枪就对准了木原的脑袋,随着响起了阿部嘲讽的笑声。天才间的决斗,比利央预料的还要难以捉摸,还没来得及咽下死亡,胜利就已经端上了它的佳肴。只是缓过神来后,他突然对阿部陡然将军的手法无比地好奇。

所以……那应该是三桥干的?

利央来不及喘口气,又目测了一遍木原和阿部之间的距离,但看上去还是十米没有变。阿部似乎并没有用什么把戏缩短了两人的距离。

那就是“Battery”的射程实际上已经超过五米了?阿部一直在瞒着我们?

“阿部……你——”

“不,还是只有五米。”

阿部好像猜到了利央的问题一样草率地答了句。

“啊?”

既然射程还是只有五米,那枪到底是怎么出现在十米之外的木原旁边的?利央彻底糊涂了。难道是魔术?但这么短的时间阿部哪里有时间布置好现场需要的道具?况且既然从一开始手上就预留了这个魔术,为何又与木原拉锯了那么长的时间?莫非这个魔术还要满足什么条件?

看着在木原的命令下退下的“猎犬部队”,利央决定还是先好好松口气,毕竟假装认输的阿部骗过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

但马上他的呼吸就屏住了。

木原身边站着一名没有任何动作的“猎犬部队”成员,像木偶一般呆立在原地。

“喂!”本来就被耍得团团转的木原像是要把气都撒在部下身上,“废物,你他妈听见老子的话了吗!滚下去!”

沉默的黑色身影依旧一言不发,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机枪,脱下了头盔。

圆滚滚的物体撞击到地面的那一瞬间,利央差点吓得喊出声来。

站在那个地方的,是那个看上去不管过了多久还是那么弱不禁风的少年。

那是阿部隆也的三桥廉。

利央已经完全看不懂眼前上演的是哪一出了。他异常地抽了抽嘴角,连头都不摆一下,僵硬地问道。

“阿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桥不是一直在学园都市外吗?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不对,只凭三桥一个人不可能突破“门”的关卡。那难道他从一开始就——可为什么阿部要瞒着我们?

“你居然让三桥也来学园都市了?”这是水谷的声音,“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同僚戏剧化的愤怒让利央一下子进入了死机状态,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水,水谷君,不要对……对阿部君生,生气……是,我……”

微弱且不连贯的、在夜色中显得尤其珍贵而生涩的声音窜了出来。

“是我让三桥来的。”阿部插话,“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没有三桥我们可能已经死在这里了。”

似乎是因为难为情,三桥眼神乱飘了一会儿,从制服里掏出了一把枪,指向了木原。

“阿,阿部君,可……可以放,下手……枪了。”

话音刚落,顶着木原下巴的手枪刹那便消失了,回到了阿部手上。

这是阿部的枪?

利央一愣。所以拿枪抵着木原的是阿部?

但为什么会是阿部呢?不是只有三桥才……等等……

“原来如此……”利央恍然大悟,这样就全都说得通了。包括自己和水谷在内,了解或不了解“Battery”的人,全部都误解了一点。这是只有在这盘棋上才能制胜的妙计,难怪木原完全没有算到这一步,这完全是超出常理之外的举动。

“利央你……知道什么了?”水谷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利央眨了眨眼:“阿部能力的真相。”

“不就是五米内的部分重叠空间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想……三桥能够做到的事,阿部也可以做到。”

水谷露出一张似懂非懂的脸,摇了摇头。

他早该知道的,既然空间可以重叠,那么从一开始两个人就都能对另一人的环境造成影响。三桥可以,阿部当然也可以。这根本不是魔术,而是一个被所有人遗漏了的盲点。自己和水谷先入为主地将能力的重心放在三桥的身上,而略过了阿部。木原对状况的掌控尽管已八九不离十,但也错误地估计了安全距离。

大概说这是魔术也不为过吧,阿部隆也吸引了所有出现在这场博弈中的目光,这才有了三桥廉化身这整个手法的关键——整个布局,就是一个巨大的魔术。

既然三桥一直站在木原身边,也就不可能有机会扔下烟雾弹,所以阿部才会拒绝自己的要求吧。而举起机枪的时候,因为是完全一样的动作,于是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就是说……你也可以重叠空间,但只能是以三桥为中心,对吧?”

就好像这是一个他许久未听过的真实的故事,阿部凝视着木原气急败坏的脸,苦笑着说道。

“这是‘Battery’从开发出的第一天起就被废除的东西……”

“因为三桥根本就不适合前线作战,”利央接下阿部的话头,“而且这个能力根本不需要双方同时参与进这个能力。”

“这么说来……”水谷若有所思。

“‘Battery’就像你想的那样,是‘掩护死角’的能力。”阿部说道,“如果被掩护死角的人还需要为另一个人掩护死角,就等于是大大降低了能力的利用率。

我知道你不满我让三桥一个人铤而走险。但既然身在虎穴,我们就要不惜一切手段扩大我们能搜集到的信息量,让三桥潜伏进‘猎犬部队’是最好的办法。只要你们成功逃脱,在内部的三桥很容易就能和我们会和。但在这之前,三桥的存在必须完全保密,以杜绝节外生枝。现在看来,这算是我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了。

但不……我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猎犬部队’内部的情报流通因为木原数多的专横跋扈而十分闭塞,我中了他的圈套……这都是意外,但还好有三桥,我才……”

“那为什么你不从一开始就……”利央反问。既然有这样的杀手锏攥在手里,为什么还要费尽周折地用头脑战挫败木原呢。

“因为这实在太冒险了。三桥暴露之后,我们等于打出了最后一张底牌。但我们没有赢。既然你们没有被当成人质,我又拿到了木原的命做筹码,顶多也只能算是双方持平。因为我们还在别人的地盘上,根本毫无优势。”

“你是说木原不会放我们走?”

利央心头一紧,这才发现阿部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原本以为作战到此已经结束,可没想到情势还是一筹莫展。

“当然不会。而我们又不可能杀掉他,因为现在他才是我们最后一张牌。那木原的想法就太明显不过了,无非是拖延时间。对……拖延时间就会有很多预留选项,比如,派送大能力者或是暗部组织的援军,之类的吧。

但我还有一个下下策,算是在出发前就准备好的最坏打算吧。我也没把握能不能成功。”

阿部说着对“猎犬部队”的首领喊道。

“喂!木原数多,我手头有一笔交易,想听听吗?”

“什么狗屁交易都没用,你以为老子会放你们离开吗?做梦!”

“你们憎恨‘大振’,不,你们畏惧‘大振’,你们畏惧我们手里的技术。”

“……”

“所以现在我们扯平了,我在你们的地盘上,攥着你的命,我们终于可以开始公平地谈判了。”

木原依然怒目而视,什么话都没说。

“和‘大振’合作,如何?我们提供你们没有的技术,但要求是互不干涉。”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至少是你,没有选择的余地。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我们丢掉四条命,你丢掉一条命。我想,学园都市大概还会用得上你这个科学家吧。为什么不留下你的命,也留下那些你们想得到的资料呢?”

“哼,”木原冷笑,“我可懒得和你谈条件,援兵就快要到了,你们就算杀掉我再逃跑也跑不了多远了。”

“你大概是弄错了,木原数多,”阿部没有因他的威胁而妥协,“我可没说是要和你谈判,只是请你听听罢了。”

“什么——”

“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是在和‘那个人’谈判。”

那个人,那个倒立在大都会顶端、将围墙内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的男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木原顾不上身侧的枪口,破口大笑。

“小子,你以为你是谁?和‘那个人’谈判?你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木原的话。

阿部没有理会木原的挑衅,淡淡说道:“接电话吧,看看他怎么说。”

 

水谷文贵看了看天色,虽然还没有发白的迹象,但他肯定再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太多太多要冲破他的脑壳蹦出来的东西,他都只勉勉强强地将它们塞回去,再加上一把锁。可怜的利央估计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都得拄着拐杖了,但还好有他水谷,比全世界的拐杖都好用。阿部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大概在真正离开大都会之前他都会保持一触即发的警惕感——水谷猜他最担心的应该是三桥,而三桥的不稳频率在阿部的身边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安抚,猫一般地畏畏缩缩,局促地不时摆弄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小动作,同时还不忘瞄瞄浑身杀气的木原数多。

在得到学园都市理事长的首肯后,“大振”终于与它的对手达成了统一战线。于是大都会暂时卸下了防备,一架直升机瞬间出现在了夜空中,螺旋桨的声音令人心神不宁。

是“大振”的直升机。

从里面探出头来的是和阿部同期的战斗人员田岛悠一郎,他扔下梯子,示意四人赶紧上来。

水谷让动作最不便的利央先上,自己跟在后面。

突然之间,他冒出了想和筱冈一起看看日出的念头。

 

尾声

驾驶座上的花井梓是个能瞬移整架直升机的男人——听上去很蠢,但现在却很必需。为了防止学园都市毁约或是追击,必须得尽快离开那里才行。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他们现在已经逃出大都会了。

不过,花井并不怎么相信阿部嘴里所谓的谈判,大概学园理事长也没有信。

没有纸笔为证,又没有太多的利益牵扯,没有理由相信只是空口之谈的交易,只能解释为亚雷斯塔想要保住木原数多这颗棋子。

花井不太了解学园都市暗处的种种行动,他对偷偷摸摸从来就没什么好感,但空气中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味已经浓烈到了刺鼻的水平。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学园都市也好、“大振”也好,都难在其中明哲保身。

这样看来,合作也不是什么太糟的选择。只是阿部提出这个谈判,对此事的本质到底看透了多少呢?他也嗅到了灾难的气息?还是只是有着过人的直觉呢?

他本想现在就问问,可听到从后面传来的交谈声,才知道阿部和水谷已经累得睡着了。

哪怕是他这么聪明的人,这想必也是一个艰难的夜晚吧。

 

三桥廉看着熟睡的阿部,心里全然不是滋味,重重地叹了口气。

田岛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换着法子安慰自己,但自己毕竟不是田岛,没有田岛的果决和智慧,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拖累了阿部。

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三桥的肩膀。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仲泽利央。

利央君是一个温柔的人,三桥这样想道。他不会用别的词去形容一个好人,但有时候感激一个好人甚至连这么一个简单的词都不需要。

就像阿部君一样。

“别叹气,三桥,今天都多亏了你。”

“不……我才……才是那,个拖后,腿的人。”

“怎么可能,”利央一皱眉,“拖后腿的是我们才对,要是没有那个发报器……”

“如果……不是,我没……没开,枪,木原也不……不会推,理出那么,多事了……”

虽然表意不太清晰,但利央大概猜出了他说的是什么。阿部在入睡前和他们大致讲了讲自己和木原对峙的全过程,也就是木原仅借卡车破碎玻璃的现场就推断出了阿部使用能力时并无法开枪。

但对于熟悉“Battery”法则的利央来说,这个推断完全是歪打正着。因为三桥并非不能开枪,而是即便开枪,射出的子弹也无法击中五米以外的木原。只是作为心理战来说,阿部的恐吓计便不再适用了——尽管后来他又证伪了木原的命题,接着又发现木原给整个圈套上了双重保险,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说到这里,在逃离了大都会以后,利央还真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既然三桥可以开枪,为什么不直接杀掉车里的两人,还非得先打碎车玻璃呢?

“那……为什么你……”

“因为阿部不让三桥杀人。”

田岛飞快地在旁边答道。

“诶?”

“我听三桥告诉我的啦。阿部和三桥正式成为作战搭档的那天,就对三桥保证了,今后绝对不会让他的手沾上一滴血。”

又是一个阿部瞒着所有人的谜题,谜面的里侧反而有股暖流涌动的微香。

利央一直以为三桥从未杀人只是因为他不愿伤害任何人的心肠,但其实不是,三桥从未杀人只是履行着一个和阿部之间仅为空口之谈的约定。

而他们都知道,对彼此的身份来说,要坚持这个约定有多么多么难。

但三桥还是尽己所能地在履行着,尽管他仍然会在阿部沉睡之后在他的身侧默默自责。阿部恐怕也一样,阿部也许懂三桥的自责,也许不懂,他只是始终将自己置于险境,只为在绝对理性的驱使下写好同伴最雪白的结局。

不,怎么能呢,利央想道。这两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发现,这是个多么悲伤的约定啊。

但利央却从内心里羡慕着他们。

他轻轻地抱住了三桥,心里也全然不是滋味,但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是抱着三桥未能发声。

“哦,对啦,利央啊。”田岛突然凑了过来,说道,“准太前辈很担心你呢。”

沉默着,利央只感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打湿了三桥白色衬衣的肩头,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想把鲠在胸口的那句话说出来,大声地喊出来,喊给准太前辈听。

 

不知不觉中,身后的声音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花井打了个颤,看了看路。

“喂,我们要到家啦!”

没有人回应他。

“真是,这群家伙,居然全都睡着了。”

花井无奈地抱怨道。

END.

*补充说明 (虽然我觉得知不知道这些事都没差啦

1。和阿部谈判的“那个人”就是学园都市的理事长亚雷斯塔

2。木原数多开发的超能力者是一方通行,之后也是他杀掉了木原数多

3。亚雷斯塔保留木原数多这颗棋子是为了之后的“保险丝 风斩”计划

4。花井说的大事指的是科学界和魔法界即将爆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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